第158章 洪炉铸心

　　陈琛的葬礼，带走了逐鹿城最后一丝旧时代的文人风骨。当送葬的白色尚未从街巷完全褪去，一股被压抑许久的风暴，便借着权力交接的敏感期与外部压力的催化，以前所未有的猛烈姿态，席卷了这座北疆新城。

　　起初是零星的请愿。几位受“玄鼎”恩泽得以安度晚年的老者，跪在决策堂外，恳请府主“正位九五，以安万民”。守卫依令劝离，但涟漪已生。

　　随即，流言如野火蔓延。麦穗双岐、五彩云气、隐语歌谣……种种“祥瑞”在市井间传得沸沸扬扬。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数千民众汇聚于决策堂前广场，呼声从杂乱渐趋统一，最终化为震耳欲聋的浪潮：

　　“府主称帝！天经地义！”

　　“北疆不可无主！请府主登基！”

　　声浪震得屋檐积雪簌簌落下。人群前方，堆积起按满血手印的“万民书”。

　　潘濬试图安抚，声音却被吞没。徐庶立于高阶，面色凝重——他看清了这浪潮中混杂的真诚感激、被煽动的热情与别有用心的推动。

　　民意的沸腾，成了军方与部分官员的号角。

　　李顺此番不再独行，他联合数十名中级以上将领，戎装按剑，直入决策堂。不再有争论，只有一份以军心相挟的联名上书。

　　“府主！”李顺声音沉痛而坚决，“民心所向，军心所望！曹刘称王，虎视眈眈！若仍以‘府主’之名，将士浴血，究竟为谁？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末将等恳请府主，为北疆基业，为数十万将士前程，登基称帝！”

　　众将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铿锵，呼声雷动：“恳请府主登基称帝！”

　　几乎同时，那份由数十名官员联名的“劝进表”被公开呈递。领头的官员跪地朗声诵读，华美辞藻将张明远比于三皇五帝，最终归结于“天命有归，人心所向。伏望府主体天心，顺民意，早正大位，建国立极！”

　　文官的锦绣文章与武将的金戈铁马，在这一刻形成了逼宫的同盟。

　　张明远端坐主位，面沉如水。外有万民呼喊，内有文武逼宫，这汇聚的声浪几乎要将他吞没。他缓缓起身，只说了五个字：“容我独处片刻。”便径直走向后堂，将喧嚣隔绝。

　　他没有回府，而是屏退左右，独自踏雪走向城外的英烈陵园。

　　风雪中的陵园寂静肃穆，无数墓碑静立，如同昔日战友无声的注视。张明远走过一排排熟悉的名字，最终在陈琛墓前驻足。墓碑冰凉，积雪覆顶。

　　“先生，”他低声自语，仿佛在与逝者对话，“你也曾问我，能否抗住这‘皇帝’二字的千古之重……如今，这重量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陵园：“还有你们，诸位兄弟。我们当年在幽州边地，所求不过一碗饱饭，一方安宁。我们并肩作战，流血牺牲，是为了再造一个皇帝，然后让你们的后代，继续向我的后代跪拜吗？”

　　风声呜咽，似在回应。

　　他脑海中闪过曹操称魏王时的跋扈，刘备称汉中王时的“悲情”，孙权那暧昧的试探；闪过李顺等老兄弟焦灼而不解的眼神，闪过那万民书上密密麻麻的手印。

　　龙椅，近在咫尺。只要他点头，他就是这片土地上名正言顺的帝王，从此青史留名，子孙永享。这是无数英雄豪杰梦寐以求的终点。

　　但，这真的是终点吗？

　　他想起那些在实务学堂中宣誓共建大同的年轻面孔，想起天工院里碰撞出的智慧火花，想起典制馆前百姓因公正判决而露出的笑容，想起黄河渡口韩洙、鲁平、范巡他们接过那碗热粥时眼中重燃的希望。

　　这条新路，才刚刚开始铺砌。若坐上龙椅，这一切将瞬间变质。“天下为公”将沦为笑话，“法大于天”将成为帝王权术的装饰。他张明远，将与刘协、曹操、刘备一样，被钉在家天下的历史循环中。

　　不知在陵园中站立了多久，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张明远缓缓抬起头，眼中所有的迷茫、挣扎与重负已然褪去，只剩下如冰雪般澄澈坚定的光芒。他对着无数英魂，也对着自己的内心，轻声道：“我明白了。我们的路，不在那龙椅上。”

　　当张明远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决策堂前的高台时，广场上的呼声达到了顶点。李顺等人眼中迸发出喜色，劝进官员们屏息以待。

　　然而，张明远抬手，压下所有的声浪。他的目光扫过下方每一张面孔，平静开口，声音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诸位父老，诸位将士，诸位同僚。你们的心意，我张明远，感受到了。”

　　人群安静下来。

　　“我知道，你们是怕我们打下的基业被人看轻，怕将士们的血白流，怕我们北疆在这乱世中无法立足。你们认为，只有坐上那张龙椅，才能证明我们的强大，才能凝聚人心，才能与曹操、刘备并列。”

　　李顺等人不由点头。

　　“但我想问大家，”张明远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提高，“我们一路走来，从幽州边地到雄踞北疆，靠的是‘皇帝’这个名号吗？！”

　　“不是！”他自问自答，声如金石，“我们靠的是‘人人有田耕’的承诺！靠的是‘法度公正’的信念！靠的是‘天下英才尽为我用’的胸襟！靠的是在座诸位，以及长眠于身后陵园中无数兄弟的流血牺牲！”

　　他手指向英烈陵园的方向，情绪激越：“若我今天坐上那龙椅，我对得起他们吗？我们对得起我们曾经立下的‘天下为公’的誓言吗？！”

　　广场上一片寂静，只有风雪呼啸。

　　“曹操称王，刘备称王，他们争夺的，是那张旧龙椅！他们思考的，是如何将权力攥在手中，传之于子孙！那是他们的路，那条路，走了几千年，带来了什么？是周期循环的治乱兴衰，是永无止境的征战杀伐！”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要刺破这千年的历史迷雾：

　　“而我们‘玄鼎’，要走一条新路！一条不通向龙椅的路！我们的目标，不是成为另一个皇帝，而是要证明——一个没有皇帝、天下由万民共治的社会，是可行的！一个不依靠个人英明、而依靠制度与律法运转的文明，是可能的！”

　　“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强大！这，才是我们区别于曹、刘，真正值得骄傲的地方！这，才是我们对旧世界最有力的反击！”

　　他深吸一口气，发出震耳欲聋的宣告：

　　“所以，今日，我张明远，在此明确回答你们——”

　　“我，拒绝称帝！”

　　“不仅我拒绝，从今日起，‘玄鼎’制度之下，永不设帝位！”

　　“我们的胜利，不在于坐上哪张龙椅，而在于让天下人都看见，一条不通向龙椅的新路，是可行的！龙椅代表的旧循环，该被打破了！”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李顺怔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抽了一记耳光，却又醍醐灌顶，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与羞愧涌上心头。他率先跪倒，不是跪帝王，而是跪理想：“末将……糊涂！谨遵府主之志！”

　　他身后，众将相继跪倒，齐声高呼：“谨遵府主之志！”

　　那些劝进的官员，有的面露惭色，有的若有所思，最终也纷纷拜服。

　　广场上的民众，在短暂的惊愕后，爆发出比劝进时更热烈、更真诚的欢呼！他们听懂了，他们的府主，要带领他们开创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属于每个人的新时代！

　　张明远看着下方跪倒的文武和欢呼的民众，知道最关键的一关已经渡过。他沉声道：“徐元直，潘文师！”

　　“属下在！”

　　“即刻起草《传承法》，明确集体议事、权力限制、继承人推举之制！我要将这‘不设帝位’，固化为万世不易之法度！”

　　“诺！”

　　洪炉铸心，真金乃成。这条孤直的新路，在经历了最炽热的诱惑考验后，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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