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制度的安排

　　称帝风波的尘埃落定，并未带来丝毫松懈，反而让张明远与核心层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理念的胜利若不能固化为坚实的制度，终将是沙上之塔。就在他于高台上发出永不设帝位宣告的三日后，逐鹿城决策堂内，一场关乎未来命运、旨在将理想落于白纸黑字的会议，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与专注氛围中开启。

　　朔风掠过琉璃窗棂，发出低沉的呜咽，却丝毫未能分散堂内众人的注意力。炭火在精铜兽炉中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一张凝重而坚定的面孔。

　　《传承法》，张明远立于堂前，目光缓缓扫过济济一堂的核心成员，声音沉凝如铁，此非一时权宜之计，乃是我等之路能否延续之根本。其核心，在于三点：**限权、共治、择贤**。今日所议，将决定我百年乃至千年之气运，望诸位畅所欲言，务求周密。

　　徐庶与潘濬早已领命草拟出初稿，此刻由潘濬亲自向众人阐释细则。厚重的绢帛徐徐展开，墨迹犹新，字字千钧，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肃穆。

　　其一，**设执政委员会，行集体领导之制**。潘濬清了清嗓子，朗声诵读，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堂内，委员会由府主（或称首席执政）及八位常任执政组成，涵盖军、政、法、财、工、农、学、监各部首脑。凡涉及律法修订、赋税增减、对外和战、大型工程、重要官员任免等军国要务，均需经委员会合议，非经三分之二以上常任执政赞同，不得施行。府主掌一票否决之权，然此权每年仅限动用三次，且每次动用，其缘由、论据、反对意见，均需详细记录在案，受全体委员会及监察司质询，并定期公示，以明得失。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低语。这意味着，最高权力将被彻底装入制度的笼子，即便是张明远，其个人意志也无法凌驾于集体决策之上。李顺等将领面露震惊与深思，他们习惯了在沙场上听从张明远如臂使指的号令，此刻方真正明白法大于天并非虚言，而是将要刻入骨血的准则。几位年轻将领交换着眼神，既有对未知的不安，更有对开创历史的兴奋。

　　张明远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适时开口：或有人疑，此制是否会掣肘决断，贻误战机？我以为不然。重大战略，本需集思广益，避免因一人之失导致万劫不复。当然，制度非僵化之物，可另设条款，明确在何等紧急事态下，府主可先行决断，但事后必须在限定时间内，接受委员会追认与详细审查。权责相伴，方为公正。

　　李顺沉吟片刻，抱拳道：府主深谋远虑，末将……明白了。只是这三分之二多数，是否过高？若遇僵局，岂非寸步难行？

　　徐庶接口道：李将军所虑甚是。然此比例，正为促使各方深入协商，求同存异，避免轻率决策。若事关切乎存亡，而无法达成共识，本身便说明时机或未成熟，或方案尚需完善。强行为之，反受其害。

　　李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其二，**定继承人推举制，绝家天下之根基**。潘濬继续宣读，此言更是石破天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府主之位，非私产，不世袭。当任府主在位时，需留意考察贤能，但无权指定继承人。府主去职（或因故无法视事）前，由执政委员会会同功勋院（由退职元老、功勋卓着者组成）、贤良阁（由各地推举的德高望重之士及学界代表组成），共同推举三至五名德才兼备、年富力强、深孚众望的候选人。候选者须在任职十年以上，政绩卓着，且无重大过失。最终由执政委员会全体投票决定，获半数以上票数者继任。若首轮无人过半数，则由得票前三名进行第二轮投票。整个过程，需在监察司与功勋院联合监督下公开进行，推举理由、各方评议均需记录归档，以备查考。

　　这……这真是旷古未有之制……连素来沉稳的徐庶，在参与起草时虽已明了其义，此刻听潘濬当众宣读这彻底颠覆家天下传统的条款，仍不免心潮起伏，手指微微颤抖。这意味着，的未来，将不再系于一人一姓之血统，而是依赖于一套相对客观、注重德才与实绩的选拔机制，其成败将直接考验这新生的体制能否超越开创者的个人魅力。

　　堂下顿时议论纷纷。有人质疑如此推举是否会引发党争内耗，有人担忧候选资格过于严苛可能导致青黄不接，更有人对功勋院贤良阁的组成与权责提出各种建议。

　　潘濬提高声量，压下议论：诸位！此制之设，正在于以公开、公正之程序，化解权力传承之隐患。党争之虑，可辅以严苛的监察与问责；资格之限，是为确保继任者熟知我运作之精髓，而非空谈之士。至于功勋院与贤良阁，其成员资格、推举方式、议事规则，本法将另设章节详细规定，务必使其具有广泛代表性，又能独立行使职权。

　　张明远颔首道：文师所言极是。此制初行，必有瑕疵，然方向既定，便可于实践中不断完善。关键在于，从此之后，任何人欲执掌，皆需凭自身德才功绩，经公开程序获得认可，而非凭借血脉。此乃我等与旧王朝最根本之区别！

　　其三，**明权力边界，立监察之威**。潘濬的声音愈发肃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承法》将设专章，明确规定自府主以下，各级官吏之职权范围、行事流程与问责标准。越权行事、渎职懈怠，即为重罪，不论功勋、不分亲疏，一体同科。监察司独立行使调查、弹劾之权，不受同级官府节制，可直接向执政委员会及功勋院负责。其司正任免，需经委员会特别程序，以确保其超然地位。同时，于各州县衙门外设立诉冤鼓，允许百姓直呈冤情至典制馆复核，若查实官吏不法，则严惩不贷，并为冤者昭雪，赔偿其损。

　　细则一条条公布，一个权力相互制衡、决策趋于集体、传承依靠贤能、权力运行于阳光之下的崭新政治框架逐渐清晰。这框架的每一根梁柱，都在冲击着延续千年的帝王专制根基，其核心精神，便是张明远所言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讨论从白日持续到深夜，又从深夜迎来黎明。烛火换了一茬又一茬，侍从添了无数次热汤。众人就委员会的决策效率、继承人推举的具体流程、监察司的权力制衡、功勋院与贤良阁的成员产生方式等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反复的辩论、修改、完善。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又陷入长久的沉思。

　　张明远始终耐心倾听，只在关键处引导方向，或一锤定音。他深知，这制度的生命力，正源于这充分的讨论与共识的凝聚。

　　历时整整五日，《玄鼎传承法》终成定稿。颁布之日，逐鹿城再次万人空巷。尽管春寒料峭，但民众的热情却空前高涨。潘濬立于高台，神情庄重，将法典的核心要义，用清晰而洪亮的声音向万民宣读。当听到永不设帝位集体领导择贤传承法大于权这些振聋发聩的词句时，民众的反应不再是当初劝进时的狂热，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理解了其中意义的震撼、思索与最终的由衷拥护。他们开始明白，府主所要开创的，是一个真正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让他们也能成为主人的新天地。

　　法典的核心条文被精心镌刻在数块坚硬的青黑色玄武岩碑之上，立于决策堂前广场最醒目之处，昭告天下，亦接受天下人的监督。

　　仪式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张明远独自一人，缓步走到那冰凉而坚硬的碑文前，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深刻而清晰的文字。徐庶、潘濬等人默默来到他的身后。

　　从今日起，张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仿佛在对石碑言说，又仿佛在告诫后人，这石碑，便是我们留给后世最宝贵的遗产。它或许会蒙尘，或许会被后来者曲解、篡改，甚至推翻。但只要它曾经立在这里，就象征着一条不同于旧王朝循环的道路，曾经被一群人以血肉与智慧开辟出来，并且，有人曾试图将它固化、传承下去。

　　他转过身，望着身后这些一路同行、志同道合的伙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任重道远的复杂神情：法的骨架已成，接下来，该为赋予这骨架以血肉与灵魂的人们，安排他们的归宿了。

　　制度的安排已毕，一个崭新的政治蓝图已然绘就。而创造这蓝图的人们，他们的故事，也即将迎来最终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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