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 真相之钥

　　御书房的地龙烧得旺，鎏金瑞兽炉里龙涎香屑燃得细碎，火舌偶尔一声炸开，惊起一室静寂。窗外是除夕前夜最后一场大雪，棉絮般的雪片扑在琉璃窗上，沙沙作响，像无数蚕虫啃噬桑叶。

　　萧凛独立案前，只披一件玄青常服，衣角被地龙的热浪拂得微动。案上摊着一枚黑玉虎符、一卷黄绫遗诏，还有一只小小檀木匣——匣里盛着一只血迹早干的独眼。旒珠未戴，玉冠也除去，他罕见地以最不设防的姿态，背对着门口，仿佛刻意在等一个人推门而入。

　　门被轻叩三下，随后一声裂开一条缝。寒风卷着雪雾灌进来，又被迅速关在外。宋菀披赤狐大氅而入，大氅在门边抖落一地碎雪，露出里面绛红宫裙。她抬眼便看见他背影——孤拔，冷硬，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剑，却莫名让她觉出几分薄刃将断的脆弱。

　　陛下深夜急召，她放低声线，缓步靠近，可是北疆又起烽火？

　　萧凛未回身，只抬手轻抚案上黄绫，声音低哑：不，是朕心里起烽。

　　宋菀行至案侧，与他并肩。萧凛偏过脸，蒙着的眼在灯火下映出幽暗金芒，像一口被岁月磨亮的井。他沉默片刻，忽地伸手，握住她指尖——掌心冰凉，与地龙的炽热形成尖锐对比。

　　阿菀，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声音轻得像雪落，朕想给你一把钥匙，能开所有暗室的钥匙。你......可敢接？

　　宋菀心头微跳，反手握紧他：你给我的，刀山也接。

　　萧凛低笑，笑意却带几分涩。他抬手，掀开案上黄绫——遗诏赫然在目，血纹早干，却仍殷红。然而他指尖所落，并非遗诏，而是遗诏背面的暗纹——一朵极小的并蒂莲，被火漆掩盖，寻常目力决不能见。

　　并蒂莲，宋菀低呼，皇族私记？

　　萧凛深吸一口气，声音沉如暮鼓，朕今日告诉你，这莲为何而生。

　　他转身，背对灯火，面向巨幅山河屏风，仿佛对着万里江山，也对着十八年暗不见光的自己。

　　朕非先帝嫡子，亦非妃嫔所出。他语调平静，像在陈述旁人之事，朕是——先帝与太后私生。

　　一言出口，殿内灯火猛地一跳，像被寒风割裂。宋菀指尖骤紧，却未插话，只静静等他说下去。

　　十八年前，太后还是贵妃，先帝为平衡朝局，迎娶沈氏为后。可他与贵妃旧情未断，一夕私幸，便有了朕。萧凛指腹摩挲并蒂莲纹，声音低哑，沈后善妒，朝臣虎视，朕一出生，便被视作孽种。先帝不忍杀，却也不敢留——

　　他顿了顿，蒙着的眼微垂，掩住眸中暗涌：于是，朕被抱入司礼监，以换性命。先帝赐名，字——守社稷，也守秘密。自此，皇家玉牒无朕名，宗室谱系无朕影，朕是影子，也是钥匙。

　　宋菀心口发紧，仿佛看见十八年前那个被抱离母怀的婴孩——尚未睁眼，便被判处一生孤寂。她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掌心相贴，温度交递。

　　萧凛却笑了，笑意带着自嘲：朕原以为，一生便如此了。可皇陵壁刻，你可知谁手书？

　　宋菀抬眼，电光火石间已明白：是你？

　　是朕。他声音轻得像尘埃，十三岁那年，先帝带朕入皇陵，亲授玉玺缺角之秘。他说：凛儿，你无嗣，却可为大启守一世社稷。朕便在暗室刻下那行字——

　　【双圣无嗣，天下共主】

　　朕刻的时候，不知是谁，也不知天下共主是何种模样。他转身，蒙着的眼映着她，像深渊里升起星子，直到遇见你。

　　宋菀喉头涩紧，却勉力弯唇：你既守社稷，我便守你。

　　萧凛低笑，伸手拥她入怀，下巴抵她发顶，声音闷在衣料里，带着长久压抑的颤抖：朕欠你一句真话，也欠自己一句救赎。

　　他忽地抬手，自暗格取出一枚小小金钥，钥柄并蒂莲纹，与遗诏暗纹严丝合缝。钥匙插入遗诏匣底，轻轻一旋——

　　匣底弹出一封早已被火漆密封的信笺。封口朱印，赫然是太后私玺：【并蒂莲华】

　　萧凛指尖微颤，却还是拆开——

　　信纸薄如蝉翼，字迹却力透纸背，是太后亲笔：

　　【凛儿，母妃负你一生，却护你一世。先帝欲除你，母妃以死相逼，换你一眼守稷。今日哀家老矣，若有一日你遇良人，愿以帝位偿之，以天下偿之。并蒂莲开，钥匙交你，从此天高海阔，不必再守暗室。】

　　信末，火漆残红，像一滴干却的泪。

　　萧凛捏着信，指骨发白，蒙着的眼却渐渐泛红。他抬头，望向殿外重重雪幕，仿佛望向那个被锁在深宫的苍老妇人，喉头滚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宋菀伸手，覆在他捏信的手背，声音轻而坚定：她护你前半生，我来护你后半生。暗室已开，此后是光。

　　便在此时，殿门被急促叩响，三下又三下，带着罕见的慌乱。

　　萧凛收信，眸色已复冷峻。

　　暗卫闪入，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止不住颤抖：启禀陛下、皇后——

　　萧冽失踪，火药库被搬空，数量足以夷平半座皇城！

　　现下，不知去向！

　　一言出，殿内炉火似被寒风瞬间压灭，只剩灯芯挣扎跳跃。

　　宋菀与萧凛对视，均在彼此眸中看到同一句话——

　　并蒂莲刚开，新的风暴，已至。

　　萧凛捏紧金钥，指背青筋暴起，声音却冷静得可怕：传令九门，关闭；传令巡城司，搜巷；传令镇北军残部，即刻进京协防。

　　他侧首，蒙着的眼在灯火下泛着森冷金芒，朕要活的萧冽。

　　若他敢以火药威胁天下——他声音一顿，掌心覆在宋菀手背，温度交递，朕便让他知道，天下共主，不是火药炸得开的。

　　宋菀反手握紧他，指尖冰凉，却带着决绝：亦让他知道，双圣无嗣，却有万里山河为盾。

　　她抬眼，望向殿外渐亮的天光，声音轻得像雪落，却带着刀锋的寒——

　　萧冽，你若要战，便来战。

　　这山河，我们守得住。

　　殿外，风雪又起，像一场即将降临的浩劫。

　　并蒂莲钥匙在萧凛掌心，被体温熨得发烫。

　　暗室已开，真相已现，可通往光的路，仍布满刀兵与火药。

　　他却不再孤身——

　　他身旁，有宋菀，有万里山河，有天下民心。

　　从此，暗室有光，光里有她，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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