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流与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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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阳的缺席,如同在原本激昂奔放的青春乐章中,骤然抽走了那支最嘹亮,也最不羁的小号。阳山队的训练依旧每日进行,篮球馆内回响着鞋底摩擦的锐响、篮球撞击地板的沉闷节奏,以及程启教练时而响起的、带着焦灼的吼声。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弥漫在空气中,所有的声响都仿佛失去了灵魂的共振,变得机械而压抑。那团曾经无处不在、灼热燃烧的红色火焰熄灭了,连同那份不管不顾、能点燃全场的生命力也一并被带走。

  苏然站在场中,试图以一己之力填补这片令人心悸的空洞。他的跑动比以往更加积极,脚步覆盖了球场的每一个角落;他的指挥声更加频繁,试图用清晰的指令串联起每一个环节;他的传球依旧精准,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导弹,力求落在最合理的位置。然而,细心如程悠,依旧能从他比平日更加紧锁的眉宇间,从他偶尔在组织间隙下意识瞥向那个空荡位置的眼神里,捕捉到那份挥之不去的凝重与力不从心。他传给临时代替首发出场的齐潇潇的每一个球,都带着过分的谨慎和事无巨细的指令,那不像是队友间的信任传递,更像是一位工程师在小心翼翼地调试一台尚不稳定的精密仪器,唯恐一个微小的失误导致全盘崩溃。

  齐潇潇无疑是努力且尽责的。他像一块被骤然投入深水的海绵,拼命吸收着场上的一切信息,试图将自己完全嵌入这套他观察了千百遍、在战术板上推演过无数回,却鲜少亲身主导的攻防体系。他的基本功扎实得令人放心,传球路线选择稳健如钟摆,极少出现低级失误。但阳山队此刻需要的,不仅仅是稳定和安全。他们需要的是在进攻陷入泥沼时,能有人用蛮不讲理的方式撕开缺口;需要的是在对手气势如虹时,能有人用一记石破天惊的进球强行扭转态势;需要的是那种能打破常规、创造非常规机会的、近乎本能的锐气与爆发力——而这,恰恰是陆阳烙印在骨子里的、无法被简单复制的天赋。当对手(模拟防守的队员)施加高强度压力时,齐潇潇更多时候的选择是稳妥地回传或进行安全的横向转移,球队的进攻因此常常陷入一种令人焦躁的滞涩,如同原本奔腾的溪流遭遇了无形的堤坝,虽未断流,却失去了奔涌向前的力量。

  程悠一整日都心神不宁。她整理毛巾时,几次将不同队员的毛巾叠错顺序;倒水时,温水险些溢出杯沿,溅湿了她干净的裙摆。陆阳昨日冲出体育馆时,那混合着暴怒、委屈与深深受伤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在她脑海中灼烧,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她太了解他了,了解他那看似坚硬如铁、实则敏感如幼兽的自尊心。她知道,他此刻定然是独自蜷缩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用他特有的、近乎自毁的方式舔舐着伤口,同时将所有的怨怼与不甘积攒成更汹涌危险的浪潮。这种想象让她坐立难安,一股混合着深切担忧、莫名愧疚与隐隐恐惧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着她的心扉,几乎令她窒息。

  训练间隙,她终于鼓足勇气,避开了喧闹的人群,在校园后墙那片堆放废旧体育器材、荒草渐生、少有人至的角落,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陆阳正背对着她,对着一面斑驳不堪、布满雨渍和污迹的墙壁,疯狂地练习着运球。篮球在他手下和墙壁之间反复撞击,发出“砰砰砰”沉重而急促的巨响,仿佛是他内心狂躁无处宣泄的嘶吼。

  “陆阳哥……”她站在几步开外,轻声唤道,声音在篮球巨大的撞击声中,微弱得像一声即将消散的叹息。

  陆阳运球的动作猛地一顿,篮球失去控制,重重砸在墙上,发出一声更为沉闷的巨响,随即无力地弹回,滚落到积满灰尘的墙角。他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宽阔的脊背僵硬如铁,汗水浸透的红色背心紧紧贴在他贲张的肌肉线条上,随着他粗重的喘息剧烈起伏,像一面沉默而压抑、仿佛随时会迸裂的战旗。他没有回头。

  “回去训练吧。”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闷,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疏离,“我没事。”

  “大家都很担心你,”程悠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一步,试图用集体的温暖去融化他周身那层坚硬的冰壳,“尤其是教练和苏然哥……”

  “苏然?”这个名字像是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陆阳压抑的怒火。他猛地转过身,眼中布满了熬夜和愤怒交织的骇人血丝,眼神里充满了讥讽和毫不掩饰的、被刺痛后的尖锐,“他巴不得我滚蛋吧?这样就没人和他争这个核心,也没人破坏他那些算计好的、冷冰冰的‘战术纪律’了!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完美队长,带着你们打他那套四平八稳、永远不会出错的篮球!”

  “不是的!苏然哥不是那样的人!”程悠急切地反驳,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他只是……只是希望球队能赢,用最稳妥、最有效的方式去赢……”

  “赢?靠那种慢吞吞、软绵绵、传来传去就能赢?”陆阳像是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逼近一步,带着一股灼热而压迫的、混合着汗水与青春荷尔蒙的气息,几乎将程悠完全笼罩。他灼热的目光死死锁住她,问题直白而尖锐,像一把未经打磨、棱角分明的刀子,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近乎脆弱的期盼,狠狠向她刺来,“小悠,你看着我,老老实实告诉我!在你心里,是不是也觉得苏然那样才是对的?冷静,理智,永远不出错,永远走在最‘正确’的路上?而我这种只会凭感觉、靠身体蛮干、脑子里除了篮筐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根本就是个累赘?一个只会拖累球队、破坏和谐的麻烦?!”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执拗地紧盯着她,仿佛她的回答,将直接决定他心中某些赖以支撑的信念的存亡。

  程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直击灵魂的逼问震得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传来一阵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抽痛。她看着陆阳那双倔强又深藏着受伤的眼眸,那里面燃烧着不甘的火焰,也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慌乱与无措。在她澄澈的心湖里,苏然的沉稳睿智、运筹帷幄,与陆阳的热烈赤诚、不顾一切,本就是截然不同却同样珍贵的光芒。她欣赏苏然在混乱中总能找到秩序的能力,也同样珍惜陆阳那种能打破一切常规、带来无限可能的冲劲。她从未想过,也从未愿意,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比较与抉择,更不愿看到它们如此尖锐地对立,直至彼此伤害……

  “我……”她张了张嘴,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痛苦的挣扎和深切的茫然,最终,在陆阳那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灼伤的、渴求一个明确答案的注视下,她无力地垂下了眼睫,避开了他那令人心碎的目光,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只是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受伤,不希望球队因为争吵而散掉……我们是一个团队啊,陆阳哥……我们应该在一起的……”

  她的回避,她那未能给出的、明确的肯定,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瞬间浇灭了陆阳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他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苦涩而苍凉的弧度,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没有再看她,只是默默地弯下腰,捡起那个沾满灰尘、显得格外孤寂的篮球,再次转向那面斑驳的墙壁,更加用力地、仿佛带着某种刻骨的恨意般,狠狠地拍打着。那“砰砰”的声响,不再仅仅是发泄,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叩问,叩问着这堵墙,也叩问着他自己迷茫的前路。

  “你回去吧。”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深深的疲惫,“这里灰大,别弄脏了你的衣服。”

  程悠看着他孤独而执拗的背影,看着他汗水沿着偾张的肌肉线条不断滑落,在地上溅开小小的、迅速被尘土吸收的水花,知道此刻再多的话语也只是徒劳,甚至可能加剧他的痛苦。她只能将满腹的担忧、酸楚与那份连自己都无法理清的复杂情愫默默咽下,带着沉重如铁的脚步,默默地转身离开。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绵软无力的流沙之上,充满了无力与悲哀。

  与此同时,在教学楼另一侧那间狭小却堆满了各种录像带、战术图纸的办公室里,程启教练正反复观看着七中近期的比赛录像,眼窝深陷,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焦虑。屏幕上光影闪烁,对手的跑位、战术在他锐利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但他心头那块名为“陆阳”和“球队未来”的大石,却越压越沉。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专注。沈悦瑶推门而入,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校服,身姿挺拔,气质清冷,与这间充满汗水和雄性荷尔蒙气息的办公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程教练,”她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语气是她一贯的冷静,带着超越年龄的审慎与直接,“关于球队经费的事情,我或许可以帮忙联系我父亲的公司,看看有没有可能争取到一些商业赞助或者赛事冠名。”她清澈的目光直视着程启,明确地表达了来意。她清楚,这是她目前能提供的、最实际也最有力的帮助,尽管她同样深知程启教练骨子里的那份骄傲与坚持,可能会成为最大的阻碍。

  程启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这个平时对球队事务并不算太上心、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的富家女孩,心中瞬间了然。他知道,沈悦瑶此刻的举动,多半是因为程悠。那份看似冰冷疏离的表象之下,藏着对程悠难得的、不轻易示人的真心与维护。

  “悦瑶,谢谢你的好意。”程启沉吟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最终还是缓缓摇了摇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眼神深处那份属于教练的倔强与坚持依旧清晰可见,“但赞助的事情,我认为最好还是等我们这次市级选拔赛打出成绩,有了足够的底气和谈判资本之后再说。现在这个阶段去谈,无异于乞讨,对方开出的条件必然也会非常苛刻,甚至可能影响到球队未来的自主性和发展方向。我们不能依靠人情和施舍走下去,我们必须靠自己的实力,打出让人无法忽视、不得不尊重的表现,才能赢得真正平等、长久的支持。”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而且,何校长那边……恐怕也更想先看到一份实实在在的、能够摆在董事会桌上的成绩单。” 最后一句话,透露着现实的无奈与压力。

  沈悦瑶微微抿了抿唇,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她了解程启教练的为人与原则,也明白他话中深层的道理。她没有再坚持,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我明白了。” 她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脚步却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侧着身子,用一种轻描淡写却清晰无比的语调,留下了一句更重要的话:“教练,小悠她……最近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晚上我偶尔听到她咳嗽似乎也比之前更频繁了些。您……多留意。” 这个看似随意的提醒,其重量远远超过了方才关于赞助的提议。

  程启心中猛地一凛,像是被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心脏最柔软的部位。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几乎能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我知道。谢谢。” 女儿的健康,是他心底最深沉的牵挂,也是最脆弱的软肋,与球队的命运、与他对未来的所有期望都紧紧缠绕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沈悦瑶的脚步声消失在空旷的走廊尽头。程启重重地靠回椅背,闭上布满血丝的双眼,用力揉着阵阵发痛的太阳穴。球队面临的严峻压力,陆阳那难以驯服的叛逆与才华,程悠那令人忧心的健康状况……无数纷乱如麻的思绪像纠缠不休的藤蔓,将他越缠越紧,几乎要剥夺他呼吸的空间。他深吸一口带着陈旧纸张和灰尘味道的空气,强迫自己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那些不断跑动的人影上。他必须找到赢球的方法,必须带领这支队伍跨过眼前的坎,不仅仅是为了球队的生存,为了这群孩子的梦想,更是为了……能给程悠提供一个更稳定、更有保障的治疗环境和未来。这个信念,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支撑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身心,不敢有丝毫松懈。

  夜色渐深,白日里的喧嚣彻底散去。苏然独自一人留在空无一人的篮球馆内加练。头顶几盏大灯已经熄灭,只有角落一盏应急灯和一缕从高窗倾泻而下的、清冷皎洁的月光,共同勾勒出场馆朦胧而寂静的轮廓。他一次次不知疲倦地练习着中远距离投篮,起跳,出手,篮球划破空气,带着旋转飞向篮筐,发出“唰”的入网声或“哐当”的打铁声,在这极致的安静中被放大,显得格外孤独。他试图用这种身体的极致疲惫,来麻痹和驱散内心那股莫名的烦躁、沉重与挥之不去的无力感。陆阳决绝缺席所带来的战术短板和团队低气压,程悠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忧虑与苍白的脸色,明日热身赛那巨大的不确定性,以及那份作为队长必须独自承担、却无人可以分担的巨大责任……所有这些,都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年轻而尚未完全宽阔的肩膀上。

  篮球撞击地板的声音,在空旷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场馆内,孤独地回响着,如同他此刻心境的外化。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在月光照耀的光洁地板上,晕开一个又一个深色的、迅速蒸发消失的印记。

  “吱呀——”场馆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声响。

  苏然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依旧专注于每一次起跳和出手的韵律。他知道来人是谁。在这种时候,会默默出现在这里的,只会是那个人。

  叶之枫默默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拖把和水桶,像往常一样。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朝苏然的方向看上一眼,只是自顾自地开始擦拭苏然汗水滴落的地板区域,动作仔细、轻柔而安静,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而不可打扰的仪式。然后,他又走向场边的长椅,将上面散乱的毛巾一一捡起,耐心地抖开、叠放整齐,又将几个歪倒的空水瓶扶正,归拢到一起。

  两个同样沉默的少年,在空旷而寂静的巨大空间里,一个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投篮动作,一个默不作声地进行着打扫整理,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甚至连眼神的碰撞都不曾有过。然而,一种奇异的、无需言说的默契却在空气中流淌。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深爱着这片承载了汗水与梦想的场地,守护着这支凝聚了心血与希望的球队,以及那个他们共同关心、却都心照不宣地将其藏在内心最柔软处的女孩。清冷的月光与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时而在地板上交织在一起,时而又因身体的移动而分开,如同他们之间复杂难言的关系与各自深藏的心事,既紧密关联,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

  第二天下午,对阵市第七中学的热身赛,在一种极其微妙、复杂而压抑的气氛中,于阳山中学体育馆正式拉开了帷幕。场馆内座无虚席,本校学生和闻讯而来的七中支持者将看台挤得水泄不通,声浪如潮,热烈的气氛几乎要掀翻屋顶。但这热烈的背后,却潜藏着无数审视、好奇,甚至是不怀好意的目光。很多人都已风闻阳山队赛前临阵折损王牌副队长的内部风波,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支被蒙上一层阴影的队伍,究竟能打出怎样的表现。

  程启教练面色沉静,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派出了精心调整后的首发阵容:苏然(控卫)、赵宇轩(分卫)、李墨(中锋)、周泽宇(小前)、齐潇潇(大前,实际承担部分组织任务)。当念到齐潇潇的名字时,看台上响起了一些细微的议论声。

  比赛开始的哨声吹响,跳球!李墨凭借身高和专注,奋力将球拨向苏然的方向。然而,缺少了陆阳这个最强突破点和外线最具威胁的进攻发起点,阳山队的进攻果然从一开场就陷入了预料之中的艰难境地。七中显然做了极其充分的赛前准备,针对性极强。他们派出一名脚步灵活、防守作风极其强硬的后卫,如同牛皮糖般死死贴住苏然,不惜体力地进行全场骚扰和高强度身体对抗,同时另一名队员时刻游弋在侧,随时准备上前协防甚至包夹,最大限度地限制苏然的接球、组织和个人进攻。而对于初次首发的齐潇潇,七中则采取了战略性放空的态度,将更多的防守兵力囤积在内线,肆无忌惮地考验着他的外线投射能力和在压力下突破的决心。

  齐潇潇不可谓不努力。他严格按照教练的部署,试图稳妥地将球过渡,耐心地寻找着处于空位的队友。他的组织传球很少失误,路线清晰。但问题在于,他的组织更多是“安全球”,缺乏那种能直接穿透防守阵型、撕裂对手防线的攻击性与创造性。几次出现空位机会时,他显得犹豫不决,出手不够坚决果断,篮球几次都磕在篮筐边缘弹开,引来看台上一片压抑的惋惜叹息和对手更加肆无忌惮的收缩防守。

  进攻端迟迟打不开局面,防守端承受的压力便成倍增加。七中的后卫线利用速度优势,开始频频冲击阳山队的内线。虽然李墨凭借身高优势和出色的防守专注度,在内线努力筑起了一道相对可靠的屏障,周泽宇和赵宇轩也在外线拼命追防、补位,但缺少了陆阳那股如同疯狗般、不要命似的追防、补位和贴身纠缠,七中的进攻显得顺畅了许多,传导球更加自如,得分也显得愈发轻松。分差,像缓慢上涨的、冰冷的潮水,一点点地被拉开,逐渐淹没着阳山队场上队员心中的信心与场边支持者的热情。

  场边,程悠紧紧交握着双手,纤细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几乎要深深嵌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她看着场上队员们一次次奋力拼搏却收效甚微,看着苏然眉头紧锁、一次次试图突破分球却被对手限制得步履维艰、仿佛陷入泥沼,看着齐潇潇脸上那越来越明显的焦急、自责与无力感……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一阵阵发冷。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渺茫期盼,一次次地飘向球员通道那幽深的入口处,内心深处某个角落,还在卑微地祈祷着,期盼着那个熟悉得令人心安的红色身影,能够如同传说中拯救世界的英雄般突然出现,用他那种蛮不讲理、却总能点燃全场的霸道突破,狠狠撕开对手那看似密不透风的防线,为这片沉闷的赛场带来久违的激情与火焰。一阵突如其来的揪心之感让她胸口发闷,她不得不悄悄侧过身,用手帕捂住嘴,压抑地低咳了几声,瘦削的单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而在看台一个不起眼的、被阴影笼罩的角落,陆阳戴着连衣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将他整个人隐匿在喧闹的人群之中。他死死地盯着场上,看着球队在对手的针对性战术下举步维艰,进攻滞涩,防守吃力,看着苏然独木难支、孤立无援,看着齐潇潇的勉为其难、左支右绌,看着程悠在场边那焦急无助、泫然欲泣、令人心碎的模样……他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攥起,坚硬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出失血的青白色。每一次球队蹩脚的传球失误,每一次被对手抓住机会轻松得分,看台上爆发出刺耳的欢呼,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反复地扎在他的心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想要立刻冲上场去的冲动,在他体内疯狂地左冲右突,咆哮着想要挣脱束缚。他想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去得分,去狠狠地回应对手的轻视,去赢得那曾经属于他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去把那个该死的篮球用最暴力的方式砸进篮筐,向所有人证明他陆阳独一无二的价值……但程启教练那日冰冷失望的目光、苏然那些关于“理智”与“团队”的评判,以及程悠昨日那未能给出的、让他如坠冰窖的回避回答……所有这些,都像一道道无形却坚韧无比的枷锁,牢牢地困住了他的脚步,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只能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能的局外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视若生命的球队,在泥潭中痛苦地挣扎、沉沦,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承受着这噬心般的无力感。这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比任何一场失败都更让他感到挫败、愤怒和……绝望。

  中场休息时,阳山队已经落后了8分。更衣室里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深海,只能听到队员们粗重而不甘的喘息声,汗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嗒嗒”声,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我们打得太紧了!像背着千斤重担在打球!”苏然的声音带着高强度运动后的微哑,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他扫视着情绪低落、眼神都有些涣散的队友,试图用话语重新点燃大家的斗志,“放开打!不要怕失误!齐潇潇,有机会就果断投,相信自己!赵宇轩,多空切,利用你的速度冲击他们!李墨,掩护质量再高一点,给他们创造空间!” 他的话语依旧保持着逻辑和条理,但细心的人不难听出,那冷静的外表下,隐藏着多么巨大的压力。他比场上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意识到,这套缺少了爆点的阵容,其上限究竟在哪里,那种空有战术意图却无法有效执行的憋屈感,几乎让他窒息。

  程启教练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失误而怒吼斥责,他知道此刻任何过激的批评都毫无意义,只会进一步加重队员们的心理负担,导致崩盘。他只是用力地拍了拍战术板,强调了防守时的轮转速度和篮板球的保护,并在板上快速画了几个简洁的、针对七中防守弱侧的战术路线。“忘记比分,忘记压力!下半场,就当是0比0开始,打出我们平时训练的东西,打出你们身为阳山队员的血性!” 他的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汗湿而茫然的脸,最后在苏然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有关切,有信任,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声的询问。苏然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用眼神传递着“我还能支撑”的信息。

  下半场开始后,阳山队的情况似乎一度有所好转。苏然明显加强了个人攻击欲望,连续利用与李墨的挡拆配合后的中距离跳投,连得5分,一度将分差缩小到仅剩3分!场馆内沉寂已久的阳山支持者们终于爆发出久违的、压抑已久的欢呼声,仿佛看到了一丝逆转的曙光穿透了厚重的阴云。程悠也激动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因为兴奋而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双手紧紧握在胸前。

  但七中毕竟是经验丰富、作风顽强的队伍。他们及时请求了暂停,迅速调整策略,再次提升了对苏然的防守强度,包夹更加坚决,甚至开始采用一些边缘的犯规动作来阻止他的起势和投篮节奏。阳山队的进攻,如同被精准地掐住了七寸的毒蛇,再次陷入了令人绝望的停滞。其他队员在苏然被重点“照顾”的情况下,依旧无法稳定地、有效地提供足够的火力支援,得分显得异常艰难。

  最终,尽管拼尽了全力,直到比赛的最后一秒,阳山中学还是以62比70,遗憾地输掉了这场至关重要的热身赛。

  终场哨声响起的那一刻,场馆内瞬间爆发出七中学生震耳欲聋的欢呼与庆祝声,而阳山这边,则是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队员们低着头,汗水混合着失落、不甘与屈辱,像一群打了败仗的士兵,沉默地、步履沉重地走向更衣室,没有人愿意再多看一眼那悬挂着的、显示着刺眼比分的记分牌。

  苏然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微微仰头,看着那串冰冷的数字,眼神也如同被冻结了一般,失去了平日的光彩,只剩下锐利而冰冷的反思。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清晰地勾勒出他内心的波澜。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刻骨铭心地感受到,缺少了陆阳那把无论顺境逆境都敢于豁出去、能够打破平衡、创造奇迹的“利刃”,球队的上限是多么容易被对手锁死,那种空有精妙战术构思却无法有效转化为得分的无力感,竟比一场赤裸裸的失败本身,更让他感到难受和……警醒。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中翻涌——那是对陆阳那种独特天赋的不得不承认,也是对目前团队结构缺陷的清醒认知,也是对自身领导力的深刻反思。

  程悠呆呆地看着苏然那在场地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疲惫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背影,看着队员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般的模样,心里难过得像被无数细针密密地扎刺着,眼眶阵阵发热,视线迅速模糊。她默默地走到场边,开始一遍遍地、机械而迟缓地收拾着散落各处的毛巾和空水瓶,动作僵硬,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身体的劳作,才能稍微缓解一点点心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酸楚与无力感。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猛地涌上喉咙,她赶紧背对着人群,用手帕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身体因为压抑的咳嗽而剧烈地颤抖着,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吓人。

  看台那个阴暗的角落,陆阳死死地盯着场上那个孤独站立的身影,又看了看那个背对着众人、单薄得仿佛随时会倒下的纤细背影,最后目光扫过记分牌上那刺眼得如同嘲讽般的比分。他猛地压低了帽檐,几乎将整张脸完全隐藏起来,然后倏然起身,像一道被灼伤的影子,迅疾而沉默地融入了正在退场的人流,没有一丝留恋。他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他滚烫的脸颊和紧绷的身体上,却无法吹散他心头的冰冷、沉重与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空虚。输球的结果,和他预想中一样,甚至更加难堪。但真正让他感到心悸、感到无地自容的,是程悠在场边那从期盼到绝望、最终化为死寂的眼神,以及苏然最后那冰冷而疲惫、仿佛独自背负了整个世界的沉重目光。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离开是一种反抗,一种对不公待遇的控诉,一种对自我价值的证明。但此刻,当一切以这样一种赤裸裸的失败呈现在眼前时,他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那不过是一种幼稚的、自私的逃避。他所谓的“证明”,在团队惨痛的失败和她眼中深切的忧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卑劣。

  这一夜,失败的阴影如同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彻底浸染了阳山篮球队每一个成员的心。而陆阳那刺眼的缺席,则像一面冰冷而残酷的镜子,无比清晰地映照出,那个冲动、暴躁、时常让人头疼的副队长,他那种不讲理的打法、那股不服输的狠劲、那份融入血液的攻击本能,对这支年轻的队伍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它不仅仅是锦上添花的得分手段,更是一种雪中送炭的精神支撑,是一种在绝境中敢于搏命、能够创造奇迹、可以扭转乾坤的可能性。这颗名为“反思”与“认知”的种子,伴随着失败的苦涩养分,已经悄然深种在了苏然和每一个队员的心田深处,只待合适的时机,便会破土而处,引发一场关于团队、责任与个人价值的深刻蜕变。

  (第二卷 第五章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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