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地铁五号线上的众生相

　　深圳的秋老虎比盛夏还要蛮横几分，傍晚七点的风裹着柏油路的热浪，卷进地铁五号线的车厢里，混杂着汗水、香水和廉价盒饭的味道，在拥挤的人潮里发酵。王洗白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被人群挤在车门旁边的扶手上，帆布包里装着他今天的全部家当——一个掉漆的保温杯，半包纸巾，还有一张皱巴巴的日结工资条，上面印着鲜红的“180元”。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的手机壳，那里面藏着一张银行卡，六位数的密码护着两位数的存款，精确到分的那种。今天的快递搬运工日结活儿刚结束，累得腰杆都快直不起来，本想找个角落歇会儿，却被源源不断涌进来的乘客挤成了一块贴在扶手上的“人肉墙纸”。

　　地铁呼啸着驶出深圳北站，窗外的高楼大厦像是被按了快进键的剪影，一闪而过。玻璃上倒映出王洗白的影子，头发乱糟糟的，T恤上沾着几点快递盒的灰渍，裤脚还沾着下午搬货时蹭到的泥点。他叹了口气，刚想闭上眼睛眯一会儿，耳边就传来一阵高谈阔论的声音。

　　“不是我说你啊老陈，你那晨跑根本没用！”一个尖细的女声划破车厢里的嘈杂，王洗白循声望去，只见一对中年男女正挤在对面的座位旁，男的顶着个地中海发型，啤酒肚鼓得像揣了个篮球，五官挤在一起，透着股说不出的局促；女的烫着一头泡面卷，脸上的粉厚得能刮下来一层，穿着花里胡哨的广场舞队服，俩人站在一起，活脱脱一对刚从菜市场砍价回来的街坊。

　　被叫做老陈的男人撇了撇嘴，声音闷乎乎的：“咋没用？我每天绕着莲花山跑三圈，血压都降了！”

　　“降啥降？”女人翻了个白眼，声音又拔高了几度，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你那叫瞎跑！养生讲究的是‘静功’，不是蛮干！我跟你说，现在流行的是八段锦，还有那个辟谷，我表姐辟谷七天，瘦了十斤，皮肤都亮了！”

　　老陈皱着眉，伸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辟谷？七天不吃饭？那不得饿出胃病来？我可受不了，还是撸串喝酒舒坦。”

　　“你就是不懂！”女人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老陈的胳膊，“生命在于运动，但不是你这种蛮力运动！你看你这肚子，跟怀孕八个月似的，跑再多步有啥用？还不如跟我去练瑜伽，修身养性！”

　　王洗白靠在扶手上，听得眼皮直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那上面是搬了两年快递练出来的腱子肉，结实得像铁块。他在心里默默吐槽：养生？练瑜伽？有那功夫，跟我去快递站搬俩小时货试试？保证腰不酸腿不疼，还能治治那闲出来的毛病。生命在于运动？放屁，生命在于搬快递，在于扛大包，在于把那些轻飘飘的养生理论，扔进现实的水泥地碾一碾，碾成碎末儿。

　　他正腹诽着，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那人穿着一身熨帖的黑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块低调的机械表，表盘上的纹路精致，一看就不是便宜货。他没有玩手机，也没有和人搭话，只是捧着一个平板电脑，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着。

　　王洗白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微微侧过头，借着车厢里的灯光看清了屏幕上的内容——那是一个全英文的地图界面，花花绿绿的图标标注着深圳的各个角落。男人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最终停在了一个酒店的图标上，旁边显示着一行小字：“￥328/晚”。

　　三百二十八块一晚的酒店。

　　王洗白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他掰着手指头在心里算，这一晚的房费，差不多够他搬两天快递的了。再看那男人，气质沉稳，眉眼间透着股成功人士的从容，一看就是有钱人。可这么有钱的人，为什么要挤在这人山人海的地铁里？

　　他实在想不通。有钱人不该是开着豪车，住着别墅，出门前呼后拥的吗？就算要坐公共交通，也该是打车吧？三百多块的酒店都住得起，还差那十几块的打车费？王洗白撇了撇嘴，心里的小人儿叉着腰吐槽：装什么低调？有本事住三百块的酒店，没本事打车？挤地铁凑什么热闹，还占着个座位，害得我这种真正的穷人只能站着。

　　地铁缓缓驶入大学城站，又涌进来一批乘客。王洗白被挤得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撞到身后的一个姑娘。他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没事。”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声音像山涧的清泉，干净又舒服。

　　王洗白抬头看去，瞬间愣了一下。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戴着一副细框眼镜，脸上罩着一个白色的口罩，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藏着星星。她的头发是自然的黑长直，柔顺地披在肩上，随着车厢的晃动轻轻飘动。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卫衣，搭配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帆布鞋，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连手腕都被卫衣的袖子遮住了，却偏偏透着一股青春的灵气。

　　她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封面上写着《高等数学》，一看就是附近大学城的学生。姑娘察觉到王洗白的目光，微微弯了弯眼睛，嘴角在口罩上方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王洗白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低下头，假装看自己的帆布鞋，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这姑娘真好看，笑起来跟春天似的。

　　就在这时，一阵浓烈的酒气夹杂着烧烤的孜然味，猛地飘了过来，瞬间盖过了车厢里所有的味道。王洗白皱着眉抬起头，只见两个男人摇摇晃晃地挤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花里胡哨的大裤衩，一件灰色的背心被汗水浸得发黄，露出圆滚滚的肚子和胳膊上稀疏的汗毛。他手里攥着三串吃剩的烧烤，竹签上还沾着几块焦黑的肉渣，嘴里喷着酒气，眼睛眯成一条缝，色眯眯地扫过车厢里的女乘客。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还算体面的休闲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可眼神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油腻。他扶着前面那个醉汉，嘴里不停地劝着：“强子，慢点慢点，别摔着。”

　　被叫做强子的醉汉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打了个酒嗝，声音大得像打雷：“没事！老子没醉！”

　　他的目光扫过车厢，最后落在了那个抱着《高等数学》的女大学生身上，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饿狼看到了肥肉。他晃悠着凑过去，手里的烧烤几乎要戳到姑娘的脸上，嘴里喷着酒气，嬉皮笑脸地说：“小妹妹，长得挺漂亮啊，要不要吃烧烤？哥请你！”

　　姑娘吓得往后缩了缩，抱紧了怀里的书，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用了，谢谢。”

　　“别客气啊。”强子不依不饶，往前又凑了一步，油腻的手指差点碰到姑娘的头发，“哥有的是钱，看到没？哥开的是奥迪！A6！顶配！”

　　他说着，还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裤兜，仿佛那里揣着整个世界的财富。

　　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周围的乘客都皱着眉，却没人敢出声。王洗白站在旁边，拳头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奥迪？A6？很了不起吗？

　　王洗白的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火气。他看着强子手里那几串吃剩的烧烤，竹签上的肉渣摇摇欲坠，再想到自己今天只吃了两个馒头，肚子饿得咕咕叫，一股怒火瞬间冲上了头顶。

　　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能在地铁上耍酒疯？有钱就能随便骚扰小姑娘？有钱就能拿着吃剩的烧烤显摆，浪费粮食？

　　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这孙子，穿得跟个流浪汉似的，还开奥迪？我看是奥迪的模型吧？有车不开，挤地铁泡妞，真他妈没格调！老子饿的前胸贴后背，他倒好，吃饱了撑的在这里发酒疯！真想给他一个大嘴巴子，把他那满嘴的酒气和废话都扇回去！要不是法律不允许，老子直接把他一巴掌扇到法国去，让他去塞纳河边耍酒疯！

　　强子见姑娘不搭理他，脸上的笑容更猥琐了，刚想伸手去拉姑娘的胳膊，身后的那个中年男人连忙拉住了他，脸上堆着假惺惺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一丝警告：“强子，别闹了，公共场合，注意点影响。”

　　他嘴上说着劝和的话，眼神却在姑娘身上扫了一圈，那目光里的贪婪和算计，比强子的色眯眯还要让人恶心。王洗白看得清清楚楚，这男人根本不是真心劝架，他只是怕强子闹太大，惹来麻烦。他那副故作矜持的样子，简直虚伪到了极点，骨子里就是个毫无底线的货色。

　　“怕什么？”强子甩开他的手，嚷嚷道，“老子有的是钱，谁敢管我？”

　　“你小声点。”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凑近强子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强子的眼睛亮了亮，随即撇了撇嘴，不再纠缠那个姑娘，却还是不甘心地瞪了一眼，嘴里嘟囔着：“没意思，装什么清高。”

　　说完，他转身靠在扶手上，把手里的烧烤往地上一扔，竹签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王洗白看着地上的烧烤残渣，又看了看那个吓得脸色发白的女大学生，心里的火气像被泼了油一样，烧得更旺了。他的拳头攥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想冲上去，把那个叫强子的醉汉揍一顿，想把那个虚伪的中年男人骂一顿，想告诉那个姑娘，别怕，有他在。

　　可是，他没有动。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高楼大厦，看着车厢里形形色色的人，看着那个掉在地上的烧烤签，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只是个日结的快递搬运工，口袋里只有一百八十块钱，银行卡里的两位数存款，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吃不起。他能做什么呢？冲上去打架？打赢了要赔钱，打输了要住院，哪一样他都承担不起。

　　他想起今天下午搬快递的时候，组长说的话：“小王啊，干活麻利点，少管闲事，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少管闲事。

　　这四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王洗白的心里。

　　他慢慢地松开了拳头，指节的疼痛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的麻木。他看着那个女大学生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低着头，再也不敢抬起眼睛。看着那个叫强子的醉汉，靠在扶手上，闭着眼睛哼着跑调的歌。看着那个中年男人，掏出手机，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不知道在和谁发着消息。

　　地铁继续往前驶着，窗外的灯光越来越亮，深圳的夜景繁华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车厢里的人来了又走，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那对谈养生的中年男女还在争论着八段锦和晨跑的优劣，那个用外国地图的大叔，已经收起了平板电脑，闭目养神。

　　王洗白靠在扶手上，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刚才的画面。他想起那个姑娘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强子猥琐的笑容，想起中年男人虚伪的嘴脸。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地铁里的一粒尘埃，渺小，卑微，只能随着人潮，漫无目的地往前飘。他看不惯这一切，看不惯那些虚伪的养生论调，看不惯那些装模作样的有钱人，更看不惯那些仗着有点钱就为所欲为的混蛋。

　　可是，他只能忍着。

　　忍着肚子的饥饿，忍着心里的怒火，忍着那份无处安放的正义感。

　　这或许就是成长吧。王洗白想。不是变得更勇敢，而是变得更隐忍。不是学会了怎么去反抗，而是学会了怎么去低头。

　　地铁缓缓驶入下一站，车门打开，又涌进来一批人。王洗白被挤得更靠里了一些，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个掉在地上的烧烤签，被一个清洁工阿姨捡了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阿姨看了一眼那个醉汉，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王洗白也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他只是从帆布包里掏出那个掉漆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温水。水是凉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窗外的风，依旧很热。深圳的夜晚，依旧繁华。地铁五号线上的众生相，依旧在日复一日地上演着。

　　而王洗白，只是这场众生相里，最不起眼的一个配角。他的日结人生，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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